建中兄著作等身,我读过个中两种,深有感怀:一、《施蛰存师长西席编年事录》(沈建中编撰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3);二、新出版的《北山楼金石遗迹》(《北山楼藏碑示知辑目》等三种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21)。前者常在手边,时有摩挲;后者刚拿到书,纸墨犹喷鼻香,展卷不雅观赏,残酷夺目。两书都是极见功夫的厚重之作,编著者花费了绝大的力气,后来人难以绕过。作为当年从学者中的一员,我以前对师长西席的认知,只是个人打仗的单一角度。读了建中兄的书,对师长西席生平的造诣和脾气,才有了比较完全的理解。师长西席的治学,范围广泛,而且几经变革,初学者难以望其涯涘。今试从师长西席的名号和晚年自述的“四窗”入手,以辨识其学问和脾气的大体方向。
施蛰存师长西席的名号,紧张如下:学名德普,名舍,字蛰存。号梅影轩主、碧桃花诗室主、蛰庵、无相居士、北山(《编年事录》,1页)。由此衍生数十个笔名,大都以此为纲领。试分疏如下:
学名德普,名舍,字蛰存。语出《易经》乾卦九二:“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。”《象》曰:“见龙在田,德施普也。”又《文言》曰:“见龙在田,时舍也。”取名者为师长西席的父亲,根据《编年事录》引来访者文,师长西席自述:“这个名字剖断了我生平的行为准则:蛰以图存。”(同上,2页)
师长西席出生于1905年12月1日,农历乙巳年十一月初五。生肖蛇,故取象龙,过去之人,常以属蛇为小龙。乾卦六爻有六龙,排行二,故取九二。《易》九五天而九二地,“蛇是地上的龙”(同上,2页),故取乾九二爻辞。学名德普,取九二《象》,隐含“施”姓。名舍,取《文言》九二,为存身之所。
蛰存,取《系辞下》:“尺蠖之屈,以求信也。龙蛇之蛰,以存身也。精义着迷,甚至用也。”信即伸,蛰即屈,虞翻注:“蛰,潜藏也,龙潜而蛇藏。阴息初,巽为蛇。阳息初,震为龙。十月坤成,十一月复活。姤巽不才,龙蛇俱蛰。初坤为身。故龙蛇之蛰,以存身也。”不仅对应蛇年,而且对应十一月。于姓、名、字皆完备相应,可见取名者旧学教化之深。后来不雅观之,此姓名的取象,暗合师长西席生平的发展,不能说没有神奇的身分。
于《系辞下》荀爽又注:“以喻阴阳气屈以求信也。”侯果注:“不屈则不信,不蛰则无存,则屈蛰相感而后利生矣。”亦即合时而变,入冬存身,启春惊蛰,甚至用于人间,要在《象》的“时”字。于“时”的体认,尚不在趋吉避凶,而是人的生平,“总是要做点事的”(1940年4月21日杨刚致施师长西席函,《编年事录》,443页)。此语低调而武断,师长西席晚年常言,既是那一代学人的风骨,也是“德施普也”的内在哀求。
连续看其他的名号:蛰庵,直接由名字化出。而无相居士,用《金刚经》“无我相,无人相”,于名字彷佛无关,而仔细体会,依然有内在联系。无相者,不住于相。师长西席的学问,有着多方面的造诣,并一直留在某一领域,相应此名号。于生活而言,他生平多遇坎坷而识见通透,与人交谈,每每流露清澈的洞见,也相应此名号。师长西席从前曾阅读佛经,比如在1933年读《佛本行经》,亦即《佛本行赞》(《编年事录》,233页)。晚年在信中说,“现在我改名‘舍’即‘啥’。‘施,啥也’,我只有给别人东西,没有取别人东西。”(《编年事录》,2页)“施,啥也”,“啥”疑当作“捨”。古语“舍”(《说文》亼部)“捨”(《说文》手部)为两字,含义不同,到当代简化成一字。此处或为辨认字迹之失落,若以沪方言说话,“啥”“捨”音近,听者也随意马虎致误。以佛学不雅观之,“施,捨也”,亦即布施。《金刚经》云:“菩萨无住相布施,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斟酌”,与《周易》 “德施普也”同等。
梅影轩主、碧桃花诗室主,为师长西席中学时期所拟,后来不再利用。梅冬而桃春,为师长西席少年时的文艺之心,勾引他走上文学道路。这两个号,或对应他的小说诗文创作。小说集中在早期十年(1926—1936),初试笔,才华发扬,为世所惊艳。而诗文则延续生平,晚年的《浮生杂咏》八十首,深奥深厚隽永。辍笔未写的二十年“可喜、可哀、可惊、可笑之事”(《附记》),或暗用《老残游记二编》媒介,五十年间“可惊、可喜、可歌、可泣之事”。
利用韶光最长的笔名是北山,书斋也因此被称为北山楼。2011—2012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《施蛰存全集》(不是师长西席作品的全部),此书共十卷,而冠名“北山”者,竟然有四种八册之多,霸占绝对多数。此号既是师长西席实际生活的写照,也是他脾气和思想的表现。
“北山”典取南朝孔稚珪的《北山移文》,文意是讽刺伪隐士,相应师长西席脾气的洁身自好,志趣高远。二十世纪的中国,各种各样的风波不断,有很多后来遭遇不公报酬之人,自己从前也曾以不公待人。自始至终保持明净的只有少数,师长西席该当是个中之一。以“北山”为号,并非志在居隐,师长西席根本上是入世的,积极地做了很多事。当年老友邵洵美落难时,师长西席曾仗义帮助。此事师长西席从未言及,后来还是从邵的女儿口中说出的(《编年事录》,793页)。
详细取号北山,来自抗战期间,师长西席任教于厦门大学。学校坐落北山脚下,因以为号。回上海往后,在动乱的十年中,他居住于向北的小屋,而此时的北山楼,是在阳台上搭建的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,多年积累收藏的石本即存放个中。而真正对应北山之学的,该当便是北窗,这就涉及流传甚广的“四窗”之说。
“四窗”之说,最初来自有时的机缘,1984年师长西席出院后,在会客闲聊时即兴提及。师长西席原来的作息一贯在朝北的亭子间,事情、会客常常就坐在抽水马桶上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落实政策,才重新搬回原来的南间,那里是落地长窗,敞亮了很多。“四窗”的说法新颖可人,后来为报纸采取揭橥(1985年11月5日《书讯报》,葛昆元《“我生平开了四扇窗子”——访华东师大中文系施蛰存教授》,《编年事录》,1166页),不久流传开来,成为师长西席生平造诣的简要概括。然而,根据建中兄的提示,社会优势行的版本,还不是师长西席的原话。
流传的“四窗”之说,大致为东窗新文学创作,南窗古典文学研究,西窗外国文学翻译,以及北窗金石碑版考释。而师长西席比较确切的原话,可以参考丁言昭的记录:“我的文学生活共有四个方面,特用四面窗来比喻:东窗指的是东方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,西窗指的是泰西文学的翻译事情,南窗是指文艺创作。我是南方人,创作中有楚文化的传统,故称南窗。还有,近几十年来我其他事情干不成,把兴趣转到金石碑版,这就又开出一壁北窗,它是冷门学问。”(1988年7月16日,喷鼻香港《大公报》,丁言昭《北山楼头“四面窗”——访施蛰存》,《编年事录》,1251页)
比拟两种说法的不同,紧张是东窗和南窗的易位。我理解师长西席的原意,东窗和西窗是中国(包括东方)和泰西的比拟。南窗为创作性的发散,也暗指南方人;北窗为保存古物的收敛,也象征冷门。而盛行说法以南窗为东窗,关注的是最初的文学起步。施师长西席从前的创作,由诗而小说,写出《将军底头》《石秀》《鸠摩罗什》等一系列佳作,影响于时。以此为起始点,也顺理成章。
若东若南,虽然有误读,似不必纠正。师长西席未认可此说,然而以他的豁达,或当一笑置之,不以为忤吧。建中兄“代序言”提及(《北山楼金石遗迹》一,14页),当年《北山谈艺录》印行时,最初样书的封面,将师长西席名字中的“蛰”误印为“蜇”,出版者大惊道歉,立即换封面改正。师长西席却不以为意,以为太摧残浪费蹂躏了。庄生云,“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”(《应帝王》),名字写错都无妨,“四窗”本来带有戏言的身分,误传又有什么要紧?师长西席生平被人误传的事例还少吗?
而北窗之学的搜集整理,最初来自兴趣爱好,往后出于不得已(“近几十年来其他事情干不成”),终于成为学问的归宿。建中兄《北山楼金石遗迹》的附录有八种,可见北窗之学的形成过程,以及各部分之间的相干。尤其是附录八,提及《施蛰存集古文录》的选编设想,若完成将有十二卷之多,更见此学的深邃和广大。而北窗与北山或北山楼,在韶光上、空间上乃至脾气上,形成了奇妙的对应。
两说之异同,还有值得把稳的地方。师长西席原话中提到东方文化,可见他的视野所及,并不仅仅关注中国古典文学,有着更广阔的内容。在二十世纪相称长一段韶光内,东西方文化的比较,是学术界的紧张潮流之一,师长西席不可能不受到影响。在师长西席的姓名中,包含“德普”和“蛰存”。“蛰存”已行而“德普”未显,不能不说跟时期有关,《易》九二毕竟还有“天下文明”呵,当关注更深远的指向。而南窗之学,与楚文化传统的对应,值得深入挖掘。至于“西窗”的内容,在目前的《全集》中还没有展示,将来如何安排?师长西席译述西学,几经弯曲,对个中的起伏变革如何认识?也须要严密的考虑。
四窗之说,还不能完备概括师长西席的紧张造诣。除了可以作为海派文化的代表以外,他至少还有一重身份,便是生平所从事的编辑奇迹。师长西席从前以主编《当代》杂志而有名,影响文学的潮流。晚年编辑《词学》丛刊,以及《外国独幕剧选》,也推动文化的发展。在辅导学生就业时,他每每推举编辑出版方向。由于师长西席的引领,有好几位学生去了出版社,作出了精彩的成绩。而建中兄自居师长西席的“学徒”(《北山楼金石遗迹》一,“代序言”),紧张的贡献也在编书。我当年毕业时,师长西席希望我从事编辑事情,只是由于阴差阳错的各类机缘,我走上了其余的道路。
说到自己,师恩难忘,序言往行,点点滴滴在心头。在毕业离校前,施师长西席对我谈起过两点:一、写文章,该当从小文章写起。二、一个人的紧张社会关系,不应该在自己的事情单位内。这该当是师长西席人生履历的总结,我虽然没有做到,但至今时常想起,回味个中的意思。在毕业后一段韶光内,每次见到师长西席,师长西席喊着我的名字,说,你写的东西呢?拿来给我看看。师长西席逝世已二十年,话音依然在耳边,是鼓励,是鞭策,警示我不敢懈怠。(张文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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