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史之乱过后,唐代诗坛如大病初愈般在回顾与疗愈中负重前行,哪儿哪儿都充斥着“伤痕文学”。作为大历十大才子之一的韩翃,新婚刚一年,便因战乱爆发被迫与妻子滞留两地。各种茫然的经历所滋长出的离去感怀,却实实在在地化作了一个个造诣他的渡口,让他在大唐送行赠别诗的赛道上勇往直前。
这天,在一场好友送别会上,韩翃情到深处,写下一首《送齐神仙归长白山》,再一次将临别祝福装进诗中“……柴门流水依然在,一起寒山万木中”。朋友啊,本日你就要远行,希望庭院前的柴门流水依然如故,等你回家。此去山高路远,好在深秋的山林别有一番韵味,逐步欣赏,一起顺风!
这诗一送出去,对方不得冲动的一塌糊涂。虽然这首诗没在教诲界频繁刷屏,在后世画坛,倒是激起了一片火星灵光。
▲明 谢时臣 寒山万木图 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藏
诗句里鲜活的情境与意象,无疑给画家们带来了一种特殊的美学体验,令他们忍不住情愫徒长,瞬间成像。就好比荧幕前那些动人心弦的镜头,一准儿是导演、编剧,凭借血脉深处波澜壮阔的情绪,从买卖盈盈的笔墨里捡出的一花一木,一颦一笑。
河南博物院就藏有一幅《寒山万木图》,恰好上演的是这场剧目。
▲清 袁江 寒山万木图 河南博物院藏
这画一如诗歌里描述的那样,恬淡,祥和。初看,场景一览无余,细看,秋的神采与安谧、蜿蜒波折的小径、错落的山石草木、落下飞起的乌鸦和宾鸿以及几位山中客全被这无风的暮色所吸纳。
为什么说是薄暮时分呢?
我们将画面镜头拉近,可以清晰的看到一些远翥的鸟已经归来落在枝头,还有一些则盘旋于枯木上方,闪烁逡巡,将栖未栖。宁静空灵的氛围感在此拉满。
这里涌现了一个知识点:中国画中的枯木寒鸦,是一对经典CP,它们的涌现多在暮色中。
▲拍摄于某个冬日
而宾鸿是一种永久在探求归程的鸟,暮鸦回翔也同样暗示了旅人的归途。如果深挖下去,深秋、暮色、枯木、寒鸦、宾鸿的梦幻联动还潜藏着更多繁芜的感情。
许是画者对跋涉之人的体恤,画中的山林因饱满又滋润津润的笔墨,显得密集而盈实,深秋的凋零好似忽然成了假象。这就意味着,路途没有那么清冷乏味。此刻,暮色在大地上蔓延,骑着毛驴的二人,已放慢脚步,不再是步履匆匆的赶路人,更像是吃完晚饭的遛弯族。
按照画者安排的视角,画前的我们仿佛亦是这山中客的一员,正排在队尾,随着行旅者的脚步缓缓前行,一同沉浸在山石树木纠合的味道中,看寒山石径斜,不雅观山雾涌荡,见烟云蔼蔼,赏万木林立,听寒枝上扑哧哧飞动的声音。心绪如流水般松弛下来……
顺着头戴笠帽之人的目光望去,前路彷佛隐蔽在暮色与云雾中,缥缈而不可测。呼应着薄暮的启示,画中人是否想到了“日暮乡关何处是”?
那么连续向前,是一段旅程的结束,还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,不会只有唯一的答案……
画有尽而意无穷,不便是这样吗?
当画的作者袁江,借由“一起寒山万木中”这句诗将那些不详细、不成形、朦胧模糊的画面在笔下一点点呈现出来的时候,他手指上绕着的皱纹,越来越像吐尽了丝而皱缩的老蚕。
小tips:根据袁江存世作品推测,这种粗笔风格的绘画创作韶光大多在晚年。
只是,作为一个鬻画为生的职业画家,这幅画与袁江赖以为生的绘画风格却截然不同。
▲清 袁江 人物山水图轴 局部 河南博物院藏
在过去的十几乃至几十年间,袁江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扬州奔波到北京、山西,找事业、匆匆发展,谱写人生新篇章。他太熟习那种天南海北,远涉他乡归来返回故土的觉得了。
不管这幅《寒山万木图》是为谁而作,我们都有情由相信,画中的旅人,苍茫暮色中的寒鸦,以及深秋山林里那脱净了生命年华的叶子,都与他的心声是牢牢栓结着的。
可惜,关于袁江的历史记载少的可怜,寥落的几句话乃至支撑建构不起任何完全的人生片段。
你可以说,都到清代了,还没有大篇幅的新闻宣布和文献资料,想必是咖位不足。可后来他登上文娱热搜榜,成为绘画史必学知识点,词条偏又是闪亮亮的“界画清代第一”“界画末了的高峰”……
抵牾吗?也不抵牾。
曹雪芹批阅十载的《红楼梦》,当年又有多少人知晓?
被时期短暂的轻视,只因袁江选择了一个与当时华语画坛盛行趋势大相径庭的画种——界画。
▲ 界画神品:北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 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
而界画这种须要界尺引线,表现亭台楼阁、舟车鞍马,力求精谨、规矩、写实的工笔绘画早在宋代抵达顶峰后,在元明审美的转变与冲突里,让位于写意文人画,成了历史的旧风烟。正如元代汤垕在《画鉴》中说的那样:“画有十三科,山水打头,界画打底”,界画的喜好度排名一贯很稳定,稳定垫底。
与有趣多样又时髦的文人写意画比较,人们认为既费工夫,又乏味的界画是匠人之作,不值得投注,但袁江却为此付出了生平……
当然,界画不是去世去的史迹,元代的王振鹏,明代的仇英等人,都像混沌永夜里照进的一束光,在界画发展的道路上倔强地亮着。
袁江笃定地接过接力棒,一方面可能是他比其他人更有耐心,更能欣赏界画这种细致、谨严的绘画形式。另一方面,他大概率是没托祖上的福,毕竟,在那个拼爹爹,拼家族的时期,学者们愣是没在任何扬州袁氏家谱里找到他的名字,更别说入学,科考的记录。
从他的存世作品来看,袁江题名追求极简主义——每每只有题目、韶光、地点和署名,展现不出来过多的文化教化。
▲ 惜字如金系列:一句诗+两个印章 “袁江之印”“文涛”
说不定他是个一看到书本就犯困,一拿起画笔就来劲的天选职业画家。
家境未知、学历未知、性情未知,没紧要。
主要的是他高擎火炬向前冲刺的决心,是他如何将界画这潭去世水破局的信心。
以是,打一开始他就以本专业的最高级专家仇英为学习和奋斗目标。以反反复复地临摹与创作来度过进阶过程中的各类困惑。而韶光的沉淀与爆发,一定不是急速发生的。
▲明 仇英 清明上河图 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
可以想象,在把统统交给韶光的日子里,他会周期性的被毫无转机的画技所折磨,有时候几个新构思又能一瞬间冰释心中的沮丧。总之,希望与绝望、焦虑与内耗游走于每一个为生存奔波的清晨与薄暮。
终于有一天,他在一件“无名氏所临古人画稿”中,把日复一日地循环撞出了一个破口。只管此时,他已经人到中年。而这种像中彩票一样的质变,无可否认是始终如一迎来的厚积薄发,是对各门派武林高手的招式,看过、拆解过、研究过、思考过后的迎刃而解。
现在,他开始练自己的招式——他把历史拉回到面前,用宋代北方山水的雄浑广阔,青绿山水的瑰丽以及南方山水时兴的田园情趣,给界画润色,添加情节。山水和楼阁重组后的界画,像一场新奇新奇的梦境,令人过目不忘。
▲袁江 九成宫图 局部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
作为上帝视角的我们,可能会以为所有绘画的变革,看似很随意马虎很自然,实际上,绘画发展的每一小步,都是在一代又一代画家的探索和实践中完成的。袁江对界画的改造,犹如化蝶,经历了不同阶段非常丰富的过程,同时也烙印着同时期同乡界画家们李寅、颜峄等人的启迪。
▲清 李寅 秋山行旅图 台北故宫藏
我想,总有那么一刻,袁江会由衷的对自己惊叹,我真是个天才。顺便再吐槽一下现实:界画洗面革心这么大的工程,也引起不了画坛震撼!
努力把自己拼成了金子,还不能闪闪发光,至少能多卖几幅画吧?
是时候让伯乐们出场了,那是在所有励志故事的脚本里,险些都少不了身影……
不管怎么说,袁江的生穰,扬州,是个实打实的福地。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,便是这座城市最有力的依傍——大运河水运的枢纽,叠加中国最大的食盐中转站,造就出了一个极富召唤力的金融中央。那时候,各路富豪商贾凭着天生的“逐利”嗅觉,纷纭提款下扬州。
各地能工巧匠追随着甲方爸爸们的脚步,叮呤咣啷背着行囊,挤破了头也要来这里找一个机遇,找一个答案。
清朝人曾下过这样的断语:“扬州的繁华因盐而盛”。以是,在这人头攒动的富人堆里,最财大气粗的,非盐商莫属。
这些来自山西、陕西和安徽的盐商,常日横跨政治与经济圈,有朝廷恩宠,有名门结交。并且已经完成了成本的原始积累,钱多的烧包。他们中有不少人自觉和不自觉地开始进羽书画收藏圈,不惜重金给艺术品投资,给字画家资助,以此证明自己不是纯挚的土豪,是有品味有艺术教化的风雅人士。
彼时,扬州画坛那些个苦苦等待甲方救赎的小画家们,为了和梦寐以求的金主们来一场商业互助,估计没少展现自我推销的能力。谁不知道金融界的大腕们随便在台前幕后叫个好,就能在极短的韶光内捧红一个新星。
然而,艺术审美一贯都是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的。他欣赏的,你不见得喜好,能惊艳到你的,他也不一定待见。再者,画师并非厨师能折衷众人口味,碰着审美契合的投资方,与找到得当的爱情一样可遇而不可求。
不过,这些精明的买卖人,对自己的偏好心里门儿清。看似有钱任性的选择,实在背后有着强烈的情绪支配和代价导向。这时候,不同画风与社会关系的奇妙链接就显现出来了。
比如徽商是“扬州八怪”的紧张消费工具。长于探索的徽商对大胆新颖的题材和风格属实没什么抵抗力。
▲李鱓(扬州八怪代表)花卉果蔬图册 其一 河南博物院藏 ▲李鱓(扬州八怪代表)花卉果蔬图册 其一 河南博物院藏
务实主义至上的晋商对艺术怪咖没兴趣。他们走西口,闯全国,开辟“万里茶道”,拼的是艰巨卓绝,水滴石穿的耐力。勤俭、诚信、谨慎、朴实的性情底色长久地附着在他们的生命中,内置于他们的精神天下里。
难道这不是天意吗?
于是,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袁江,并主动提出有偿约稿。可以说,袁江笔下精细写实的画风,完备长在北方贩子的审美点上。而画中层峦叠嶂的北方山水,让晋商们感到无比踏实、无比亲切,总有一种回到家乡的觉得。
就这样,袁江用直击晋商灵魂的才华,奔向人生下一个驿站——他离开了扬州,走进山西大宅院,成为当地常驻画师。买卖兴隆,排单不断。
在那里,他连续更新眼力,从山西特色的建筑和地貌中,获取更广阔的素材和资源,创作力更加兴旺。而画名一出,免不了要搪塞超乎一样平常凡人的事情量。为了站稳脚步,他劳碌的身影一直辗转于山西各大家族。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在线接单。
要问他在山西那些年有多忙?单太原盐商尉姓家族的订单就够他“爆肝”:“凡尉姓各家,无论堂、屏、卷、册、灯笼、扇之类,无不应有尽有,且每种多至多少幅”。你瞧,他如事情狂般,丝毫不敢懈怠,仿佛稍放松一点,就要被这个呼啸向前的时期碾压。没有人知道,当年袁江为了完成这些作品,付出了若何的心血!
好在,当他把精力膨胀到头重回家乡,回顾生平的时候,战绩满满,且后继有人。
袁耀(也作“曜”),和他爹一样,他的机遇、成绩、骄傲以及人间不能忘怀的各类情意,险些都环绕着山西。
▲袁耀 山水楼阁图 河南博物院藏
子承父业又或是续写传奇,在美术史里不算什么新鲜事儿,但是像袁江、袁耀这样父子二人直接成团的,上一次还是在唐代。
▲清 袁耀 桃源图 河南博物院藏
那对年代久远的唐代父子团正是被誉为青绿山水鼻祖的“大小李将军”,大李是李思训,小李是李昭道。
巧了!
袁耀,字“昭道”。
学者们心中的八卦之火因此被点燃。结论是,如有雷同,绝不是巧合,这是袁江故意设计的隐蔽彩蛋:在我们苦于无从理解他时,他的初心、空想乃至偶像竟然在袁耀的名字里逐一揭开了答案!
毛不易在歌曲《无名的人》中唱道:
“我是离开 小镇上的人
是哭笑着 吃过饭的人
是赶路的人 是养家的人
是城市背景的 无声
我不过 想亲手触摸
弯过腰的每一刻
留下的 湿透的脚印 是不是值得
……”
在追求空想的路上,从来都不是由于看到了希望而坚持,而是由于坚持而看到了希望。当袁江带着最初的那份“坚信”,第一次以异域人的身份,去往远方,他就已经不是,也不会是美术史上一团若有若无的影子。
如果说“大小李”是中国青绿山水画上半场的领袖,那么“二袁”便是下半场的继续者,是青绿山水界画末了的旗帜!
后记
明代墨客孙蕡(fén)后来在自己的诗中把“柴门流水依然在”这句原配更换成了唐代墨客来鹄的“分明记得还家梦”,与“一起寒山万木中”重组,竟也毫无违和感。
泰州市博物馆也藏有一幅袁江画于从前的《寒山万木图》。
▲袁江 寒山万木图 泰州市博物馆藏
相同的主题,晚年再现,便多了份悠然与自享,好似是袁江要用这样的办法,向我们展示他生命的轨迹,向我们诉说,他从未被“界画家”三个字套牢……
不知怎么的,对着开篇的那幅《寒山万木图》,笔者脑海里蹦出一句话,久久挥之不去:“愿你出走半生,归来仍是少年……”
参考文献
1.元·汤垕,画鉴,公民美术出版社,1959
2.清·李斗,扬州画舫录,凤凰出版社,2013
3.聂崇正,袁江与袁耀,公民美术出版社 .1982
4.顾志红,康乾期间扬州界画流派研究,江苏公民出版社.2013
5.朱良志,生命清供:国画背后的天下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4
6.虞志浩,清初袁江袁耀山水界画艺术探析,曲埠师范大学,2013
笔墨:小曼小曼
河南博物院藏品管理部字画库保管员,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 艺术考古专业硕士研究生,不爱写论文,只想讲故事。
插画:大鹏大鹏
一个平平无奇的插画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