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方山
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刚刚参加事情,就被开学准备事情搞得手忙脚乱、鸡飞狗跳,还要被安排跟随卖力总务的朱成老师去乡中央校领教材,心里一百个不宁愿。一进乡政府所在镇,原来风风火火的朱老师却懈怠起来。不急不缓地推着脚踏车沿路和熟人打呼唤,乃至停下来扯一些无关的闲篇,兜兜转转地拐进了一条幽深的用褐色碎石铺就的老街。
老街显然经由几次改建,新新旧旧各色建筑不一,偶尔还保留着一两间横板铺面。那些焊方脆饼、煎小油面、轧面条皮子的已经歇了午,做好的没卖完的吃食用白纱布苫盖了摆在密竹藤盘中摆在门口,只见到一个修鞋的地摊靠着一间裁缝铺子还有人。修鞋的老头手摇着油黑的补鞋机,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,像老牛慢行。屋内一个少妇正在踩缝纫机,“哒哒哒哒”像机关枪在点射。再往前走,弄堂的顶头是一间廊屋,半间屋子半间歇廊,里外都摆了三五套方桌藤椅,几个老人坐在那里喝茶闲聊。靠着屋侧穿镇而过的缓缓流淌的小河,发出“哗哗”的轻声细语,很有点水乡雅韵的味道。
大家看到朱老师,风格为之一变,从老板到茶客都眉开眼笑,连连呼唤,把他让到窗口边一张空桌坐下。沏上茶,摆上花生,还有一小碟用黏面油炸沾着洁白甜粉的红彤彤的糖枣。这东西别桌都没有,是一样平常人家逢年过节走亲戚才能见到的稀奇物事。我心里有点惴惴不安。出门的时候校长很严明地叮嘱要抓紧韶光把教材簿子运回去,可我只是个协从,朱老师才是主角,他怎么就歇下了呢?回去怎么交代啊?眼见朱老师乐呵呵地忙着说谈笑笑,我也插不进嘴。
溘然,耳边响起“咿呀,咿咿呀呀”的胡琴声,是老板在拾掇一把迂腐的胡琴。琴声颤巍巍的,有些枯涩生硬,但在这老街上,就着各色迂腐的物件却也显得悦耳动听起来。“朱家师长西席,好些辰光没有听着你唱山歌了,来一段吧。”“来一支!
”“盐齑汤!
”……几个相熟的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点戏码了。朱老师不急不忙地将茶碗盖用左手食指中指夹起,在浮起的茶叶上揿了一揿,朝天放在一边。再用右手拇指和无名指稳稳端起杯子,头微微摇着轻轻地吹一吹热气,小小地呷一口。彷佛怕烫着似的,很夸年夜地嗦得很响亮,极享受地眯起了眼。也不理会周遭的聒噪,过了好一下子才放下杯子,像是回味着叹了一口气。骤然转向老板方向,断喝一声:“老刘,又拿三道茶当头道炒青给我吃是哇?白相我是哇!
”“成狗,侬个朱头三,又在编排我,败坏我名声,是哇!
要唱么就唱,当心憋出小肠气。”“急啥啦?就侬个老刘忙,是哇!
刘家阿嫂三天弗烧盐齑汤给你吃,侬个老刘忙来脚股郎里酥汪汪。”后半句拿腔拿调,像戏台上的念白,惹得大家哄堂大笑。我这才觉醒,“老刘忙”是“老泼皮”的谐音。刘老板嘴巴里一边连续笑骂着“朱头三”“白氓鬼”,一边“咿呀呀,咿呀咿”地拉起胡琴来。
过门响了三遍,朱老师一抖身形,倏得立了起来。只见他左脚向右前方迈出半步站实,右脚尖掉队半步虚点地不动,左手握个空心拳背在身后,右手比个兰花指向前微微一点,开气发声唱了起来,竟然是坤角!
我一下子就上了头,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只听他唱道——
亲兄弟、蛮阿哥,
宅前宅后唱山歌。
小奴吾蹲了屋里头,
一门心思听山歌。
乒里乓郎,乒里乓郎,
一打打脱廿四支莲花碗,
下脚滩拎水拿淘箩。
胡琴声音一变,由快变慢,又听他唱到——
南山种竹着根青,
寻个娇娘赛不雅观音。
同台吃茶眯眯笑,
枕头边说话像情郎拉胡琴。
南山种竹着根青,
寻个娇娘赛不雅观音。
枕头边说句悄悄话,
哼哼唧唧么就像老刘忙着拉胡琴。
这个大男人虽然认识不久,但在学校的形象板板眼眼的,这一唱起山歌来,居然眉眼灵动,唱到关键处还把眼睛忽扇几下,惊得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。
周边原来以为没人的店铺里都冒出头脸,跳来跑围拢过来,大声喝采。朱老师一收架子,在骤然加快的琴声中双臂弯呈直角,夹在身体两侧。右脚猛地向上一收,迈向左前方,然后就在胡琴的颤音中小碎步地跑将起来。跑出个两三米,左腿又一猛收,迈向右,小碎步地跑向右前方,再打个弯回到原处。旋身回转,这回是右实左虚,臂随身动,左手后起环至胸前起立掌,右手前起环后叉腰间,胖乎乎笑眯眯的,哪里像不雅观音?倒似一尊弥勒佛。
“好!
”“好……”住在周围的居民也被惊动了,居然聚了几十号人,把茶馆围了个水泄不通,叫好声喊得顶棚上的灰都扑簌簌地掉下来。
刘老板买卖也不做了,满脸放光地甩着膀子把胡琴拉得震天响,一个人竟然压住了周遭数十号人的鼓噪。“再来一支!
”“朱老师,再唱一支!
”“成狗,来支小巴郎。”朱老师回到座位边,款款坐下,气定神闲地二郎腿一翘,还很自持地支愣着右手莲花指,擎起茶杯小咪了一口。左手把头发左梳梳,右理理,一派名角范儿。瞥见我屁股不安定,很淡定地用手向下虚压一压,“勿要焦匆忙慌,我早就托人打包装车,都安排好了。现在中央校人多乱翻天了,等后晌心人少了,我们速进速出一支箭到学堂里。做生活(事情)嘛,既要忙忙,也要闲闲。这就叫一块土地四面通,磨刀不误砍柴工,唱支山歌散散心,做起生活更得劲。”刘老板一看便是个知趣的,也不开口劝。手中的琴音一变,大声大气的江湖味儿变成了细声小调的骚情味儿,“吱呀吱扭,吱吱呀扭扭”地含嗔带俏渲染起来。
一盏茶二泡喝完冲上三泡,朱老师把盖子半捂半敞歪斜着罩上,这才慢滔滔笃悠悠地站起来,轻款不小于四十二码的莲步,脚动身不动地飘到场中。还没亮相,已是满堂彩。这回,朱老师双脚并拢,脚尖着地,脚跟提起,看似站定又似站不定地前后起来。腰身像面条一样,左摇右摆,头肩则反着右摇左摆,犹如风中杨柳、雨中芦苇。左手翻转向腰胯上一搭,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块方帕,用拇指中指夹了一角,就那么俏生生地向前一探,食指小拇、无名指、小指翘得老高,虚张声势地唱起来——小巴郎,调芦头,一调调到小么姐个宅沟头,风吹杨柳轻悠悠,哎呦喂啊,轻悠悠。小巴郎,调芦头,一调调到小么姐个屋口头,风吹穿堂凉笃笃,哎呦喂啊,凉笃笃。小巴郎,调芦头,一调调到小么姐个镬灶头,风吹热气蓬蓬松哎,一道黑烟直上上苍,三厘三分三寸三尺三丈哟,哎呦喂啊,三丈哟。周围的不雅观众倒有一半的人应和道:“哎呦喂啊,三丈哟。”把听得来劲的我吓了一跳。等朱老师声音中兴,周围又安静下来——小巴郎,调芦头,一调调到小么姐个八仙台子边边头,风吹滚汤,烫得来,小么姐焦吃紧忙、匆忙焦急,帮伊撸撸吹吹含含弗放手……
这回还没等朱老师唱好,周围的不雅观众险些异口同声地接了上去,先是笑哈哈地喊道:“吾看是弗肯放手!
”然后应和着唱道:“哎呦喂啊,弗放手。”朱老师更人来疯了,比手画脚地腔调都高了八度——小巴郎,调芦头,一调调到小么姐个八长八宽八高八低八步床个踏板头,风吹喷鼻香气,喷鼻香啊么喷鼻香的来啊,哎,哎,喷鼻香啊,喷鼻香得来啊,奥去话伊(不用说)……这次我有思想准备了,也和大家一起边笑边拍手喊道:“奥去话伊”,又应和着唱道:“哎呦喂啊,吱呀吱哟喂!
”喊声、笑声,歌唱声、胡琴声,水激脚滩哗啦啦声、风吹茶幡噗噜噜声……稠浊在一起,回响在狭窄逼仄波折的老街上,也永久留在我乡音乡俗乡情的影象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