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编者按〕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”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程章灿引这一名句,在江苏方志大讲堂讲述《江南通志》中的诗。
他以墨客、诗集和诗篇为钥匙,带领大家认识这部主要的方志——方志发掘着本地的诗意,可使故乡陌生化,也可使他乡故乡化。

中国历朝历代编了很多方志,很多方志里都有诗。
我为什么要讲《江南通志》中的诗呢?首先由于它是江苏省域范围内最大的通志之一。
几年前,我主持了这部书的标点整理。
这部《江南通志》是盛世修典的范例。
“典”便是大书,康雍乾是清朝盛世,花了很多人力物力修了很多书,个中就有很多方志。
先是康熙二十二年(1683)修《一统志》,继而各省修通志以合营,江南省当时就修了康熙《江南通志》,共76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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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本日要讲的则是200卷的乾隆《江南通志》。
康熙《江南通志》修得比较匆忙,当年编成,次年刻成,中间难免涌现一些问题。
雍正七年(1729),又下诏各省重修通志。
两江总督尹继善开始组织,到雍正九年,在南京设立了通志局。
康雍乾三帝,雍正在位韶光最短,只有十三年,一贯到雍正去世,通志都没编好。
到乾隆元年(1736)修成,二年刻成。
于是人们就把这200卷的《江南通志》称为《(乾隆)江南通志》。
这个称法言之成理,但也有一点勉强。
以是,我们校点的《江南通志》正式出版的时候,就不标“乾隆”了,直接称《江南通志》。

再来说说书名中的这个“江南”。
明代时,江苏属于南直隶,也便是南方由中心直辖的区域。
明代人为这个区域编有《南畿志》,到清代顺治二年(1645),南直隶改置江南省。
康熙六年(1667)又把江南省一分为二,成了江苏、安徽二省,两江总督仍设在江宁。
原来的江南省很大,包括了本日的两省一市:江苏、安徽、上海。

研究江苏历代的诗歌创作情形,《江南通志》也是一部主要文献。

《江南通志》首卷收了顺治、康熙、雍正、乾隆四个天子的诏谕,还收了康熙的御制,也便是康熙南巡时写的日记和诗。
后面的200卷分为十志:舆舆志、河渠志、食货志、学校志、武备志、职官志、选举志、人物志、艺文志、杂类志。
个中有四个志,便是舆舆志、选举志、人物志、艺文志,和诗歌关系较大。

《江南通志》中,哪里可以找到诗?

如果你想通过《江南通志》理解全体江南省这么大一片区域过去曾经有过哪些墨客,留下哪些诗集,产生过哪些跟本地名胜古迹干系的诗歌作品,可以从刚刚说的四个志中找材料。

该当重点关注的,是《舆舆志》中的山川志、关津桥梁志、古迹志——很多墨客走到这些地方就会感而作诗。
还有《选举志》中的进士、举人、荐举。
我创造《选举志》中颇有以“学诗”“敦诗”取名的,还有一个人名字最好玩,叫“李杜诗”,是一个崇明的举人。
名字里带“诗”字,解释古人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很希望孩子把诗学好。
在《人物志》中,也可以在名贤、宦绩、儒林、文苑、隐逸等类别的名人中,看到他们跟诗歌有关的行为、经历。
末了在《艺文志》的集部,可以看到好多诗集。

方志里跟诗歌有关的材料不外三种:诗作(篇名、诗句),墨客(名字、小传),诗集(书名、著录)。
不过每一部方志的体例不同,读任何方志,都要先理解它的体例。
乾隆《江南通志》,如刚才所说分为十志,个中《艺文志》的体例是这样的:

《艺文志》,例起班固《汉书》,备载书名、卷帙及著作姓氏,历代史籍及三通艺文经籍考略,率循此体。
后来志书博采诗文,既非体例,亦不精详,今遵史例,分经史子集四体汇之,若有关地方利弊及校勘古今兴废者,则附入各门。
至题咏之作,概阙而不录。

《艺文志》源自《汉书·艺文志》,《汉书·艺文志》的著录体例和后代很多书目、方志的著录体例大不一样。
像《四库全书》,便是把所有书分为经史子集四类,而《汉书·艺文志》分为六类。

江南省很大,通志的韶光跨度很长,如果要收所有的诗文,那是收不胜收。
这一点,乾隆《江南通志》和康熙《江南通志》的做法就不一样。
康熙《江南通志》收各体诗文太多,乾隆《江南通志》的主编黄之隽就把这些都删了,后代学者同等认为这个做法是对的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称其“发凡起例,较旧志颇有文体”,也便是体例更合理了。

在山川部分,我们会看到对墨客诗作只选录,如“青龙山”条,只引李白《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》最关键的两句:

青龙山,在府东南三十五里,山趾石坚而色青,郡人多取为碑础。
唐李白诗:“白鹭映春洲,青龙见朝暾。
”指此。

在谈某一名胜古迹的时候,《江南通志》会引前一代的方志。
方志这类文献有个特点,便是延续性。
清代人会把宋元明方志的内容整理后放进自己的方志里,同时补充一些现当代的新内容。
例如讲到六合的赤岸山时,《江南通志》就引北宋的《太平天地记》:

赤岸山在六合县东南四十里。
《天地记》云:山高十二丈,土色皆赤,临大江,故名。
晋郭璞《江赋》:“鼓洪涛于赤岸。
”罗含诗:“赤岸若朝霞。
”杜甫《山水图歌》:“赤岸水与银河通。
”王维诗:“帆映丹阳郭,枫攒赤岸村落。
”皆指此。

《太平天地记》讲到六合的赤岸山有多高,为什么会叫赤岸。
接下来引了好几篇文学作品,第一篇是东晋郭璞的《江赋》,这是最早的一篇专门写长江的赋,写得大气磅礴。
还有六朝墨客罗含的诗,还有杜甫和王维的诗。
这里可以看到,《江南通志》记叙某一山川景物时,会摘录好几篇诗赋,相互补充、映衬。
《太平天地记》只引郭璞的赋和罗含的诗,其他是《江南通志》的补充。

有一些地方,《江南通志》不录关于它的诗句,只引诗序,关于史迹,诗序里每每干货更多。
如“玄武湖”,只录余宾硕《玄武湖诗序》,不录其诗。

其余,《舆舆志》的好多诗歌,对本日的旅游开拓与宣扬很有帮助。
以新安江为例,从六朝到本日,新安江一贯是江南美景。
方志里很短的一段,说得很简洁,很到位:

新安江在府南,凡郡六,邑之水俱自歙浦流入,为新安江,下流至严州,合金华水入浙江,其水浅深见底,为滩三百六十。
《水经注》云:浙江又北,经歙县东,水甚清,深潭不掩鳞。
沈约诗:“洞彻随深浅,皎镜无冬春”,是也。

个中引到《水经注》,说水清得鱼都无处躲藏,又引沈约的诗,诗文互证。

在文献采录方面,《江南通志》相称严谨。
“黄象山”条下引到两句诗,很有禅意:

黄象山在泾县南九十里,碎石五色,返照有光。
旧有宝光庵。
前人诗云:“猿抱子归青嶂外,鸟衔花落碧岩前。

很奇怪,这里只说“前人诗云”,没有交代作者。
我想查明这两句诗到底是谁的,创造还真搞不清楚。
较早的记录在宋代惠洪《禅林僧宝传》里,讲到当时有个高僧提到这两句诗:

僧问:夹山如何是夹山境?答曰:“猿抱子归青嶂里,鸟衔华落碧岩前。

不过,我们对方志里引的诗,有时也适合心。
比方它说有一首诗是某某人的,结果你去查此人诗集,并没有这首诗。
可能本地人本着对乡土文化的热爱,看到某篇有名的诗,就附会成某个名人的诗,一传十,十传百,以讹传讹。

举一个例子,《江南通志》说,枫桥,本来叫封桥,后来由于唐朝墨客张继《枫桥夜泊》,大家都写作“枫桥”了。
这种说法是不是可靠呢?也不一定。
方志里讲到某个景点名称的来历,有一些诗歌的证据,像讲到瓜洲渡的时候,引了张祜的《瓜洲闻晓角》、王安石《泊船瓜洲》等诗。
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些诗落实到《江南通志》指认的这个地点,去实地加深理解,其余也要转头找找王安石的诗集,看看是不是确有其诗,是不是指的便是这个瓜洲渡。

很多桥梁关隘都有诗,除了附诗之外,有时候还会附一些文章。
苏州有个垂虹桥,很有名,很多人写过诗。
《江南通志》“垂虹桥”条,附上了宋代钱公辅写的文章《垂虹桥记》。
一样平常来说,散笔墨数比诗多,对风景的描写更详细。
诗文互证,对诗理解得会更完全。

《舆舆志》里,录有大量写江南名胜的诗句。
很故意思的是,比方说我们到了常熟虞山,就会想起“竹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
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民气”的那个破山寺,阅读影象中的诗句会像牛吃草往后,反刍上来,让你逐步咀嚼。
这首诗太有名了,常熟人后来建起了通幽轩、空心潭。
很多时候便是这样,先有诗,然后才有了景。
文本创造风景,诗地相互生发——诗篇赞颂山川风景,山川风景传播诗篇。

方志里的墨客

《江南通志·艺文志》的分类比较有趣。
宋代往后很多人喜好讲一些和诗歌写作、诗歌评论干系的段子,这就有了“诗话”。
《四库全书》里,诗话类的书放在集部诗文评之下。
但在《江南通志》里,诗话被放在子部杂说类——意思是说,诗话虽然评论诗,但里面有很多故事,以是该当归子部。
这一点让我们反省,中国历代著述汗牛充栋,如果要作个分类,除了《四库全书》那种分法,还有没有别的分法。
再比如很多人喜好杜甫的诗,编了一个杜甫诗歌选注本。
在《江南通志》里,这类选注本被放到子部类选之下。
可见,在乾隆编《四库全书》以前,还有许多别的分类法。
这对我们本日研究诗歌也是有启示的。

接下来,讲讲《人物志》,这便是墨客的传记资料。
《江南通志》里有很多人物故事。
通志里的人物传跟正史里的人物传不一样,正史里都是很严明的,但是通志的人物传颇有一些传奇与稀见史料。
以墨客蒋伟的传记为例:

蒋伟,字韦人,宜兴人。
工诗,嗜酒,乞诗者必载酒诣之,酒尽,诗立成,各满其意。
其不以时请者,辄咒骂之,声若巨雷。
身长七尺,学青鸟使奇其貌,令作《蟋蟀赋》,立成,阅之,称善,曰:“子诚材,然令后世惜之者,必子也。
”后弃诸生,自溷于酒,诗亦日益奇。
晚有故人子入滇,送之江上,吟咏连日,归而卒。

《江苏艺文志》无锡卷也有蒋伟传,就很不一样,只说他生活在明清之际,很多诗都是忧时感事等等,可以与此传互补。

再举一例,《江南通志·人物志》说清代无锡出了一个学者,名和字都和蒲松龄一样,只是姓不同,他的人生也很传奇:

秦松龄字留仙,无锡人,顺治乙未进士,历官左春坊、左谕德,七岁读《中庸》,闭目潜思良久,告其师曰:“吾识性矣。
”十九官庶常。
世祖章天子召试咏鹤诗,有“高鸣常向月,善舞不迎人”之句,指示阁臣曰:“此人必有品,置第一。
”以逋粮案罣误,归田,旋以博学宏词荐,侍从讲幄,纂修《明史》。
里居二十余年,研精宋五子书,穷经,尤邃于诗,著《毛诗日笺》。

像这样的人物故事,常常会在方志里见到。

诗歌很早就在方志中涌现了。
我们本日看到比较早的传世通志,有《太平天地记》《舆地广记》《舆地纪胜》,都附有诗。
南宋一个福建人要去杭州参加科举考试,一起要经由很多地方,沿路有什么风景古迹,可以在《舆地纪胜》收的诗里找到,作为行程参考。

南宋末年,有人编了一部南京的方志《景定建康志》,收了很多五代人、北宋人、南宋人包括朱存、杨备、王安石、曾极、马之纯等作的诗,颇多而全。
朱存的业绩涌如今《江南通志·人物志》:

五代朱存,金陵人。
南唐时,取孙吴而下六朝书,具详成败得失落之要,作《览古诗》二百章,舆志家多援以为证。

他写了关于南京的《览古诗》二百章。
二百章是什么观点呢?假设我们本日办一个关于南京美景打卡点的评比活动,也便是要给南京宣扬,制造200个景点,这位朱存师长西席已经给你准备好了。
这类诗可以给一个新的名称,叫舆志诗,或者方志诗。
他是专门为了补充方志而写的。
你乃至可以不读方志,读这些诗就可以理解地情。
他的诗后来被《方舆胜览》《景定建康志》收录。
宋代很多墨客喜好这么写。

方志对地方文化的影象与形塑功能

方志里的诗,从韶光、空间、物质形态三个角度为地方文化的影象和建构做出了贡献。

中国文化传承重视“文献”二字,拆开来讲,“献”字指的便是人,有学问、能读书、能够传承文化的人,“文”指文本,从物质形态上讲,包括诗、诗集、诗话、诗注本,等等。
这些和详细的地方空间点再结合,就形成了浩瀚的文化形胜与文化场域。
这些场域是有内在的能量的,你到了凤凰台,就想起了李白,你乃至也想写一首诗,那便是这个场域对你产生了影响。

《江南通志》里的墨客、诗集以及诗篇,建构了江南文化,也有助于建构江南的诗学史。
江南的诗歌对付江南地方空间有一种重塑的功能,而地方空间对诗歌也有贡献。
有一些墨客的诗歌可能在当地很有名,但在文学史上不一定家喻户晓,就要从方志里落实他的存在。
方志对本地墨客作品的存录,无疑会促进本地诗歌,尤其是舆志诗的发展,可以说,方志在发掘本地的诗意,让我们以为,我们的故乡有一些陌生——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,都没有了觉得,而通过方志,回到古人所写的地方,一下子就陌生化了,故乡成为一个历史的远方;这时候你再发挥想象,被诗歌鼓荡起的那种诗情,会把我们非常熟习的某个地方立时转化为诗意的远方。
以是,诗可以为在地注入诗情,可以使得故乡陌生化,也可以使他乡故乡化。
我以为,这便是方志里的诗歌为读诗者供应的新的角度。

总结一下,诗歌使空间人文化,方志使人文空间化,两相融汇,塑造了我们的文化影象。

来源: 文申报请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