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399元购入音乐剧《嗜血博士》地牢区三排位置时,十一没想到这钱会花得那么值。

距她一米多远,主角爱德华就在牢内,表情痛楚地自白,关于自己是如何亲手掐去世了最好的朋友玛莎——作为剧里第一个感情爆发点,这段无实物演出彻底震慑住台下的十一。
爱德华抓着栏杆控诉时,他的抖动乃至顺着舞台装置通报到不雅观众的座位上。

上海星一建筑设计 公共建筑设计

险些是瞬间,她的眼泪落了下来,仿佛自己真置身于上世纪30年代,这座纽约外海孤岛上的老旧监狱内。

《嗜血博士》舞台地牢区

她正在上海南京东路第一百货7楼的一家小戏院,周五晚上才刚从深圳长途跋涉而来,专程为打卡音乐剧而来。

这样的沉浸式戏院让她着迷——演员可能从四面八方涌现,小戏院空间冲破了传统的镜框式舞台,许可她近间隔欣赏演员情绪的爆发,“那种感情的传达是真的打到你身上的,那种觉得是你透过屏幕看电影感想熏染不到的。

十一视角拍摄

但要得到这样一场颅内高潮的体验,对十一这样的外村落夫来说,并不随意马虎。

音乐剧在上海之外片场不多,而在被称为“音乐剧界的耶路撒冷”的上海,一栋商业写字楼里都可能藏着十几家大大小小的戏院,在一个晚上同时上演。

自2019年,上海市文旅局提出发展100家演艺新空间,政策刺激了市场。
2020年一台好戏从韩国引进了第一部环境式驻演音乐剧《阿波罗尼亚》,一个爆款出身后,上海接连呈现了大大小小的环境式小戏院,个中就有不少音乐剧。

小戏院的上风很明显——所占空间小、制作本钱低,一部剧制作出来就能长档期运营,反复演,不久前,《阿波罗尼亚》就在上海迎来了第1000场演出。
结果是,2023年这一年全国音乐剧演出场次9960场,个中上海就占了5888场,以全国近六成的市场份额形成断层领跑局势。
想在夜上海看一场音乐剧,一个晚上可能有七八十个可选项。

《阿波罗尼亚千场纪念音乐会》合照

以是十一期待着每个星期五。

结束在深圳某国企朝九晚五的打工日程后,她会不才班后乘过夜动车,等周六早6点抵达上海——满打满算,周末两天的下午、晚上,足够她“连打”4场剧。
等到周一,她再坐最早的班机飞回深圳上班。

记得一次极限上垒的经历是在去年12月29号,十一买了下午到上海的飞机,为了一部剧难得的二轮公演(一轮她就没有遇上)。
但由于浦东机场雾太大,飞机一贯没有办法起飞,在登机前一秒她无奈用300块的二手价转卖了原价680、当晚19:30开场的票。

等登机后,她在飞机上睡了一会,含糊间听到广播说因大雾,飞机只能迫降虹桥机场——虹桥机场离戏院更近,只要40分钟就能抵达。

她瞬间来了精神,“我就掏开手机看了一下韶光,19:27,然后我算了一低落掉队大概20:30能上地铁,40分钟到戏院,还能勉勉强强看个下半场。

在开场前3分钟,她连上飞机wifi买了一张新票,并顺利在九点多赶到,幸运地听到了片尾二轮公演新加的歌曲,“我说就冲着这首歌,我也一定要,哪怕只看末了一点点,也得把这部剧看了。

差不多一年有6、7次,她重复这样的特种兵经历,实在累得弗成,她乃至会在戏院里睡着。
但没办法,她想打卡的剧太多了。

均匀来说,中大戏院的票价在380-1280间,而小戏院票价只要199-399多元,比较其他演出来说,价格已经非常亲民。
“入沪连打”的动机在一年之间无数次闪现,但一想想去上海的路费和住宿,“我的经济能力有一点包不住我的野心了。
”十一说。

十一“入沪连打”的部分票根

“入沪连打”一族是个弘大的群体。
关于音乐剧,在社交媒体上能看到不少“入沪”履历帖,最多的,有人3天连刷11场剧,把勾留上海的韶光用至极致。

为了节省预算,不少剧迷在网上探求搭子拼车、拼酒店、找青旅。
她们都是纯粹的音乐剧爱好者,来上海也只有一个纯粹的目的:看剧。

小辛是江苏的大学生,从大三开始入坑,去年一年她看了130多场剧。
疫情之后音乐剧市场经历了一波热浪,“觉得演员的陌生面孔也越来越多,很多男大、女大,现在已经开始出来事情,多了好多新人好多新剧,根本就看不过来。

从23年2月份开始,她每个月都会“入沪”,住青旅、刷上两天剧。
一样平常是和看剧搭子同学一起。
有一回期末考试期间,搭子韶光分歧一,她就自己住青旅,白天去图书馆自习,晚上就刷剧。

每到薄暮时分,“环人广”附近就人头攒动——这是剧圈术语,“环公民广场”的缩写,在那附近有着别克中剧院、星空间、兰心大剧院、上海文化广场等一圈建筑集群。
小辛一眼就能识别出哪些是同好,街上不少人会背着干系剧的物料,还有人的文创帆布包上写着,‘怎么又去看剧?’”

“一部剧能看四五十遍”

2022年11月4号,这个日子小辛记得很清楚——她看了人生的第一部音乐剧《翻国王棋》。

沉浸在近间隔的、生动的人物演出中,这之后她“近乎猖獗”地爱上了音乐剧。
“在旁人看来是有点着魔了,可以说没有你自己的生活了,你的生活全部都是音乐剧。

单是《翻国王棋》这一部剧,她就看了有四、五十遍。

《翻国王棋》剧照

很令人震荡的数字。
但对音乐剧圈人来说,反复刷同一部剧非常普遍。
不如说,这才正是乐趣所在。

像因此北欧神话为背景的《翻国王棋》,自2022年9月27日首演以来,至今仍以均匀每周2-3次的频率在上海星空间上演。
这部剧讲述的是19世纪航海战役史诗,6位演员,演绎30多个角色。

每一次演出阵容都是完备不一样的,演员要随机客串不同的配角,每次演出的常驻阵容也是随机轮换。
正所谓“铁打的角色,流水的演员”,6位紧张角色都有2-6位轮换演员,这便能变换出极为丰富的卡司组合。

小辛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自己制作的《翻国王棋》“克雷奥尔森组合印象表”。
克雷加德和奥尔森是剧中两位主角,各有6位固定演员,他们衍生出了36种对戏阵容——没错,小辛全部打卡完毕。

对小辛来说《翻国王棋》是常看常新的,每次打卡这部剧,她都会对角色有新的理解。
比如剧中奥尔森曾是克雷加德的士兵,将他视作英雄榜样,二人亦师亦友。
基于不同演员对角色理解的些微差别,“换卡”会呈现出不一样的“师”和“友”的比例。

迄今为止,她已经为这部剧写了10万多字的repo(不雅观后感)发在小红书上。
“你可以看到有比较感性的奥尔森,也有比较理性的奥尔森。
这些演员自己的理解能够授予这个角色不同的情绪,以是说每次带给你的感想熏染都是不一样的。
”小辛说。

用行话来说这叫“换卡如换剧”——改换卡司组合,就像看了一部新剧一样。
由此,在不雅观众中衍生出了“集卡”文化。

《翻国王棋》演出排期表

虽没有在同一部剧上投入这么多韶光,十一却也有着同样的感想熏染,“音乐剧的分外性就在于它的不可复制。
它不像电影,电影是已经完成的艺术。
但音乐剧是在不断发展的。

这种发展性同样表示在演员身上。
十一喜好追踪不同剧集中的同一个演员,她记得去年曾看过某个演员的一部剧,今年又看到他时,这个演员变革很大。
“他的唱法变了,声压、气息,包括音域都已经比去年提高了很多。
”上一次看他还会由于感情爆发而唱破音。

她也看过有个演员,唱功很好但肢体很不折衷,“手和脚跟不认识一样。
”过了一段韶光,他的舞蹈逐渐流畅,十一以为“已经远超出同年事段的演员了”。

演员的发展为音乐剧女孩们带来一种养成系的快乐。
在SD环节里,这种参与感被更真实地放大了。

SD是Stage door的缩写,意为演职员通道。
全天下的音乐戏院都有SD文化——一样平常演出在21:30旁边结束,演员会从后门离开戏院,意犹未尽的不雅观众们会在这里等待演员,让他们签一下名、拍个合照,或者一起聊聊戏。
在美国百老汇,有的演员还会和不雅观众合唱剧里的歌,氛围很热闹。

BROADWAY.COM发布的百老汇SD照片

这是一种双向碰撞。
在SD环节,一些演员会主动问,“你们有没有把稳到我本日加了一个新动作?”还有的演员会和不雅观众道歉,说自己本日哪里没有唱好,真的很不好意思。

而对多年资深音乐剧不雅观众来说,她们的不雅观剧量相称大,有些人对戏的理解乃至比演员还深入。
从业时长2年多的音乐剧演员胥子含见告“后浪研究所”,她时时时也会去翻一下不雅观众的repo,看看能不能引发出一些新的灵感。

对演员来说,没有两场千篇一律的演出。
每一次出演同一部剧,胥子含都会小小地改变演出细节,“同一件事情,做20遍你一定会疲掉。
但是我不能让自己疲掉,以是每次我都会加入一些对这个戏的新的理解。

而在小戏院里,这些细节的变革也更随意马虎被不雅观众把稳到。

“演员也须要反馈。
由于他一贯演同一部戏,他可能有一点被自己局限住了。
”十一说,她很喜好在SD环节和演员聊戏。
有一次她讯问了一个问题,演员自己也没想明白,“他就跟我说,等我回去想一想,我过两天再见告你。

统统环绕戏剧艺术,在不雅观众和演出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共创的环境。

“有人的地方就有饭圈”

但有些东西开始不纯粹了。

起初,大家都是为了剧而走进戏院。
但在市场热闹起来后,不少不雅观众会为了人而走进戏院。

价格是最明显的风向标。
在每场剧里,有几个固定的位置是“互动位”,演员会和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雅观众互动。
比如在《灯塔》里,船工老爹会拉人上台帮他修船,《桑塔露琪亚》便是拉人在赌桌上压筹码,让不雅观众有更强的参与感。

视演员热门程度,互动位的价格可以被黄牛炒出几倍不止。
如果是演员“毕业场”(某演员末了一次出演某角色),399的一张互动位票,最多能被炒到1万。
“换卡”的传统亦然,如果是热门演员卡司的价格,连普通的前两排位置也会比一样平常场次贵出1倍。

入圈一年多,十一以为SD也不对劲了,聊戏的人少了,大家都在排队等拍立得合照、给演员送礼物。
还有人白嫖蹭SD——票也不买了,提前查不雅观剧信息在后门蹲点,只为了演员出门时能抢到最前排。

实在SD就在剧院附近的马路边上进行。
从十几个人,到上百个人,随着音乐剧圈子火热起来,越来越多的不雅观众在剧院外聚拢期待。

虽然SD并不是演员的责任,完备是一个非官方环节,但当人数变多时,演员们也不得不了局坚持秩序,让大家一个个排好队合照打卡。
有的热门演员乃至要花3个小时完成SD环节,正式演出也才2个小时,相称于多加了3个小时班。

但对演员来说,要提高自己的影响力,SD是一种“固粉”的有效手段。

“你可以理解为现在音乐剧圈饭圈化有点严重,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康健的征象,但没有办法,有人的地方就有饭圈。
”十一说,“我以为SD时,当演员说‘好了,我本日就到这了,我要先回家了’,他可能要过马路打车了,你就不要再跟了,但有些人是真的跟到他上车的前一秒。

上海大剧院大戏院的SD口

对看剧的不雅观众来说,最直不雅观的影响是踩坑的几率越来越大了。

今年3月份,十一就买了一张9月的票——提前半年就开票,这也是由于剧官宣的演员本身有受众根本,给了制作方底气。
一开始入坑音乐剧,她只买口碑好、已经公演过很多次的剧,但现在,有时她也会为了看某个喜好的演员而盲买一张票。

在圈内有一种“人质”的说法,指不雅观众们喜好的演员被迫出演了质量不好的剧,大家就要去“补救”他——“我们音乐剧圈常常自嘲为‘韭菜’。
‘韭菜’的好奇心太重了,当一部剧都说特殊烂的时候,大家也会说我倒要去看看这个剧究竟有多烂。
进戏院往后就想,我为什么要费钱来受这个罪?”十一说。

利用这种不雅观众生理,一些混水摸鱼的制作方、不专业的原创剧本班底也想来音乐剧市场分一杯羹——只要捉住高人气的演员,粉丝就肯定会买票,剧集质量差不雅观众不是也只能认栽吗?

有一场音乐剧《孙伯符》就在圈内堪称“臭名昭著”,这部剧由于卡司班底和原创剧本,本来备受不雅观众期待。
但实际首演场次,灯光、舞监组罢工,演出时连灯光的程序都没跑好,是手动追光的,不仅追不到演员,音响声音也时大时小。
返场时连演员都在台上哭着道歉,一部挺好的剧,怎么末了就变成了一场闹剧?

陷在这样的恶性循环里,她也只能闭眼等开奖,“我们都说在这存无期存款,还不一定保本。

面对忽高忽低的剧本质量,演员也是无能为力。
胥子含见告“后浪研究所”,在一部剧的制作中,演员的选择很有限,“我们在口试的时候是被剧组挑选,也拿不到完全的剧本,不知道这个剧里有哪些歌。
”她只能做到存心去对待每一个剧本,争取每一个宝贵的事情机会。

是的,即便市场热闹起来,在演员们的体感上,事情机会依然是稀缺的。
常常胥子含到了口试现场,创造来应试的每个演员都是认识的朋友。
“由于这个行业放出的机会没那么多,结果便是你也来了,她也来了,本日我们团建了。

造梦

不管是音乐剧的火爆还是乱象,缘故原由都离不开不雅观众群体年事层的下移。

音乐剧199-399元的低票价吸引来了不少年轻用户群体。
在五六年前,音乐剧的受众紧张还是30-40岁的一线城市中产白领,而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数据,2023年72%的音乐剧不雅观众年事在18-34岁,个中25岁以下不雅观众占比40%,年轻了一个代际。

内容产能无法匹配高速增长的年轻群体不雅观剧需求,音乐剧市场也势必要经历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。
一台好戏副总经理袁肘肘见告“后浪研究所”,现在音乐剧市场的供应能力依然跟不上大众的需求。
“创作人才是永久不足的,好的编剧、导演、编舞、技能职员、设计师,都是很稀缺的。

但好是,原创剧集井喷,音乐剧市场也变得更加多元了,科幻、古风、当代都邑、民国等等新东西都呈现了出来。

2022年胥子含留学归国不久,转行做音乐剧演员时,和朋友的初创剧本团队制作了一部双女主剧《蝶变》,那时在市情上还很少见到以女性为主的音乐剧。
最近她也创造,女性音乐剧演员的事情机会变多了,2个、3个、4个女孩对戏的原创剧本也都冒了出来。

胥子含(右一)《蝶变》剧照

不管涌现的是好的坏的,有,总是一个好的开始。

现在,音乐剧这种领悟了歌唱、舞蹈、演出、理解门槛最低的艺术形式,已经被拉入大众殿堂。

在当下消费市场的主流,年轻消费群体都会更乐意去为感情代价和体验买单。
“小戏院降落了消费决策门槛,看剧变成了一种生活办法,就像周末吃完饭和朋友去看场电影一样大略,它已经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事情。
”袁肘肘说。

“很多时候看剧的目的便是逃离一下生活,然后去戏院里面做做梦。
”小辛说,“你不是隔着屏幕去欣赏一部作品,而是你面前便是活生生的人在演出,统统都是非常鲜活的,现场是最有生命力的一个东西。
你可能在戏院里面堕泪,或者大笑……通过这些各种形式,你会以为你是很幸福的。

(文中十一、小辛为化名。

本文来自微信"大众年夜众号“后浪研究所”,作者:无名、许嘉婧,36氪经授权发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