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建党相干的建筑设计

刮刀、粉笔、海绵——这是在意大利建筑大师伦佐·皮亚诺（Renzo Piano）的事务所中，26岁的戚山山桌前摆的3样东西。

“首先，我们把粉笔刮成粉末，然后用海绵蘸一点点，小心——” 前辈接过海绵，极其细微地，把粉按在面前的立面图纸上。
一下，又一下……原来由线条勾勒的房屋构造，恍然呈现出立体的意味。
周详的粉末抹出墙面，又在边缘处微微加深，那里暗示着光与影的存在。
就这样，面对一张小小图纸，所有人穿越到未来，开始不雅观想那座伟大的建筑。

那是2010年，戚山山还在哈佛的设计研究生院念建筑。
那时候的哈佛，早已对参数化设计见怪不怪。
打算机宛如一个万花筒，从制图到渲染，哪怕再繁芜的炫技，都成为了可能。
而当她飞来地中海，在享誉天下的事务所中实践，看着身边这些大师级的建筑师，还在屏着呼吸、拿着粉笔来渲染图纸，像是脑海中有个指针被往前拨了一下，吧嗒一声，她开始重新思考：什么又是所谓的“高技派”呢？

建筑，或许是人类最古老的行当之一。
从幼发拉底河边的乌鲁克城，到古希腊的帕特农神庙，再到古罗马的斗兽场与万神殿，历史模糊了建筑的面孔，却把建造的原则洗刷得愈加清晰。
公元前1世纪的建筑师维特鲁威，写下《建筑十书》，他在个中追问：作甚好建筑？而在2000年后的本日，人们依然会回忆他在羊皮卷上写下的答案：坚固（firmitas）、实用（utilitas）、都雅（venustas）。

仅此而已。
却贯穿了无数建筑师冥思苦想的昼夜。

由于建筑，不但是人躲避风雨的容器。
它是人探索天下的出发点。
人以物理性的身体而存在，身体繁芜而薄弱，须要精微的光照、透风、冷暖、防水…… 建筑的坚固，是对这种薄弱性的包涵，是对身体的珍惜。
人也由日常行为构建起人的存在，休憩、阅读、进食、玩耍、开会、祈祷、不雅观赏、庆祝与送别，实用的建筑，能够让人在完成上述某个动作的过程中，感到坦然自若。

而在这些日常事务的缝隙中，遐想会溢出，回顾会弥散，人们入迷、发呆，短暂性地解脱物理性存在的束缚，一瞥自身灵魂的形状。
此时的建筑，建筑的姿态——划破天涯线的檐角，房间内阴暗的光影，雨天屋顶上闪闪的流光——不再是被人利用的工具，而成为与人对话的界面。

如此盘根错节在心里，面前，是一片空荡荡的园地，这便是建筑师的处境。
这种处境，让19岁的戚山山着迷，也让26岁的她绞尽脑汁。

“在意大利真正地学画图纸，学习把博识的细节反馈给图纸，图纸用挪威语和英语标注。
”8个月里，她参与了挪威奥斯陆Astrup Fearnley美术馆的深化，和意大利都灵的倍耐力环球总部改造。
建筑是由无数种材料，以极其精微的办法，咬合构建在一起，再眇小的局部，都须要在图纸上呈现精准的排布。
图纸与模型，是业内沟通的措辞工具，措辞表达不准，失落之毫厘，在宏不雅观呈现上便差之千里。

这种微不雅观层面的秩序井然，在近10年后，帮助她完成了一项看似不可能的建造项目：在4200米的海拔上建一座酒店。

那是在西藏偏远的一个古村落里，园地旁便是大片的冰川，极度的自然环境使得每个房间只能单独以模块的形式先在上海建好，再由大型卡车一个个运到现场，像搭积木般，用吊车把它们组装成一整栋建筑。
这意味着，任何一个细节，都必须严丝合缝。

每一个扣件、每一个墙面的宽度、每一个地板的厚度、每一个开关的尺寸，都会关乎全体轮廓能否成立。
到末了，全体建筑所有细节的偏差，都被掌握在了3毫米以内。

至此，对付建筑这门艺术中的工具，戚山山已了然于胸。

然而，对工具的闇练节制，只是所有艺术领域的门槛而已。

一抬脚的间隔，有多高，台阶踩上去是平缓还是高耸？一扭头的视线，变换了几度，能否看到窗外框起来的那棵老树？坐着的时候，最舒畅的高度在什么位置，视线又是否会被台面所遮挡？人体自带一个微小的秩序宇宙，凡人身处个中而从未在意，但对建筑师而言，再弘大的建筑，也必须从这些眇小的尺度出发。

只有精准贴合这些微不雅观上的本来秩序，才有可能在宏不雅观层面呈现浑然天成的建筑体验。
戚山山最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，是在腾冲。

腾冲，是西南边陲的一座古城。
横断山脉在它的北部绵延，伊洛瓦底江在此铺开大大小小的支流。

走在城里，任何时候朝东一望，就会瞥见横亘在云间的高黎贡山。
二三月份，城外的油菜花把野外染成金色。
到了秋日，稻穗成浪，水牛慢悠悠踱步，塘里的小鸭你追我赶，银杏叶撒了一地，几只白鹭扑棱棱飞走了。

2017年，戚山山收到委托，要在此地的和顺古镇，建一座民宿。
彼时的腾冲，正处在大力发展旅游业的浪潮中，驼峰机场扩建完成，至保山的高速公路通车，以悦榕庄为首的系列酒店已纷纭入驻。
这个中，开拓力度最大、最受瞩目的，当属和顺古镇。

古镇之称，源于和顺曾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。
来自云南、四川以及中原地区的贩子们，在此勾留，交易马匹、丝绸、药材、茶叶等，短暂休整后，又会经由此穿越边疆，终极抵达缅甸和印度。
直到本日，走进和顺，依然能看到由缅甸传入的英式窗花，以及那些古老商铺与堆栈的遗迹。

而在和顺不远处，便是腾冲最负盛名的火山地质公园。
曾经炽热的地下岩浆，造就了如今星罗棋布般的天然温泉。

自然与人文交织在一起，汇聚本钱钱竞相追逐的工具。
在短短几年的韶光内，和顺古镇被迅速商业化，诸多民宿拔地而起，挤成密密麻麻的建筑群，成千上万的招牌与纪念商品，涌入小巷边的每个柜台。

2017年3月，戚山山依然在犹豫，是否要接下这份委托，但借着开会的契机，她来到了园地。

映入眼帘的，正是已然高度商业化的古镇。
街巷很窄，建筑的外立面一个挨一个，险些要挤到人身上来，走着走着，一侧的两栋楼之间溘然豁开一道口子，中间是一片山坡，绵延着，直到最上面，横亘成山上的一片主园地，在那里，松树翻滚成林海。

如何破题？

早在哥大读本科时，戚山山学建筑的第一年，老师不讲建筑，更不会讲图纸，却让学生们上街拍行人的脚后跟。
出了纽约的百老汇街，人群熙熙攘攘，十字路口的斑马线，踩过工人的橡胶雨鞋、纤细的高跟鞋、镶着亮片的厚底靴子、笨拙的木屐、巴掌大小的儿童式帆布鞋……这些脚步随处奔驰，须臾即逝，定格在了戚山山的镜头里。

“当你去看人走路的时候，比如人迈左脚，右手一定会自然地往前，只有机器人不须要分旁边，人本能有最精确的尺度，当人看到一个山坡，想要上去看看的时候，一定不会是直直地上去，而是会自然地产生迂回弯折的角度，那么我们的建筑再小的局部，都要精准地贴合这些秩序。
每一步台阶，你踏上去，都跟人的比例尺干系。
终极，这些台阶长成了我们的立面。
”

由脚步天然的尺度出发，建筑终极发展出之字形的构造，一起蜿蜒上山，在一片闹市中，创造出宛如游山般的体验。

对眇小细节的尺度排布，延续到了室内。
从室内望去，是什么决定了窗外远处的风景？表面上看，是园地的条件、建筑的间隔乃至窗洞的大小。
但实质上，实在是一个极其微不雅观的成分：眼睛视线的角度。

“当人站立时，视线呈90度看向窗外，而卧榻的时候，视线变为了45度。
基于此，我们把景不雅观面切成两个，进来的动线，是往前走的大玻璃窗，看远处的山野池塘。
而安歇的时候，全体室内布局45度转向，平躺的视线被勾引至下方的和顺古镇，正是华灯初上。
”

视线的转移，站立或躺下的方位，如此眇小而细致的尺度，不过是几步之间，但它又塑造了建筑的全体轮廓，并终极决定了建筑与更远处的山脉和闹市间互动的办法。

如今，腾冲的项目已落成5年，山上的松树，又拔高了一些。
古镇的叫卖声，依然不绝于耳，面前涌现折叠而上的屋檐与走廊，其轮廓走势一如重峦叠嶂，亚热带的烈日照在廊下，也照在远处的高黎贡山上，而此与彼遥相呼应。

风中雨中有声，日中月中有影——建筑落地的霎时，便被日出薄暮所笼罩、所浸透、所建构而成为一种韶光性的履历：树木的身影被投入室内，尔后延长，尔后边缘渐浓，尔后全体空间被金色注满，不同材质折射出眇小的虹光，目光注目移动，所及之处一片瓦连成一条星河。

告别腾冲后，戚山山去了加德满都。
她拍下那里的塔尖和圣殿，斜阳下，统统轮廓皆被金黄色的光晕所笼罩，一如她在冰川上留下的建筑，一如，那一抹化开的鎏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