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于实力比拟悬殊,中国军队在正面沙场上虽然顽强抵抗,却依然节节败退,而国民政府也迁往陪都重庆,依托西部地区的自然天险持久抗战。由于日寇是从中国经济最繁华的东部沿海地区发动进攻,国民政府的战役动员就包含了将东部地区的工业企业迁往西部后方,而这场工业内迁运动后来被晏阳初称为“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”。
克劳塞维茨基于拿破仑侵俄战役的教训,将主动向本国腹地的退却看作一种分外的间接的抵抗办法,认为采纳这种战法 “紧张的和根本的条件是国土辽阔,或者至少是退却线较长”。中国战时的工业内迁,亦是国民政府间接抵抗办法的一部分。
下文选自《战役与工业:抗日战役期间装备制造业的蜕变》一书。
《战役与工业》,作者:严鹏,出版社:浙江大学出版社,2018年11月
一、迁与留的死活决议
近代中国工业聚拢于沿海地区的布局,早已引起学者的诟病:“这由于靠近市场,及运输便利的缘故,虽然合乎经济的原则,然而未顾到我国的国防安全问题,以是不合乎国防经济的原则。”
1935 年德国军事顾问在给国民政府提的战备建议中,亦设想了“沿海诸省迅速失守”的环境,并相称看重四川作为计策后方的意义,称:“川省若未设法工业化能自造必要用品,处此种情形,必无降服希望,而不啻陷中国于灭亡。”故而,当国民政府进行备战时,已经考虑到将新工厂建于内地。资源委员会筹办机器厂、钢铁厂和电工器材厂,选址于湘潭下摄司,即由于钱昌照等人“已考虑到抗日战役的不可避免,不再培植在中国的东部沿江沿海各省”。只管资委会机器厂制造航空发动机的操持受阻于航委会,一贯拖延未定,但湘潭的基建事情进展十分顺利。
根据档案记录,1937 年 2 月,下摄司临时办公处房屋已落成,“五千分一之三厂总图”亦已绘就,湖南地方政府也赞许在产销税问题上“记账放行,实际上即是免税”,可谓形势大好。只是,恰如钱昌照后来回忆所言,纵然选址在湘潭“仍旧没有估计到后来的抗战形势”,结果导致“二年的努力,毁于一旦”。
不过,在湘潭筹建的国营大厂毕竟还是有一两年的缓冲韶光,集中了中国绝大部分装备企业的上海工业界,则在战役全面爆发后立即面临迁与留的死活决议。站在国民政府尤其是资源委员会官员的态度,当然是希望将上海工厂全部搬走,不留下资敌。卢沟桥事变爆发后,钱昌照利用在蒋介石身边事情的便利,条陈迁居上海及其附近地区紧张工业的操持,得到蒋介石批准,并顺利得到专款。他当即约请上海机器工业同行公会主席颜耀秋到南京面谈。
7 月下旬,国民政府成立了国家总动员设计委员会,决定立即实施粮食统制、资源统制和交通统制,个中资源统制由资源委员会调集实业部、军政部、财政部、经济委员会、交通部、铁道部共同筹办。钱昌照于是调集上述单位举行会议。然而,工业界乃至政府内部的态度实际上是分解的。一方面,颜耀秋、胡厥文等企业家对付内迁非常积极;另一方面,也有一些企业持不雅观望态度,或者不愿意内迁。当钱昌照出面调集资源统制会议时,见地亦分歧一。
7 月 28 日,在机器和化学工业组会议上,趁谈论全面抗战之军需供给问题时,林继庸发起将上海工厂迁到内地去,有人就提出异议,认为“上海的各家机器厂凑合起来,其设备也抵不住一家国营的兵工厂,实在值不得迁居”。林继庸则表示民营工厂的规模虽比不上国营厂,但亦有其用途,而且民营厂多接管国营兵工厂的订货,何况“即如我们国营兵工厂的规模亦比不上克虏伯、斯柯达等厂,但是我们的兵工厂搬进去亦可帮助战事的进行”。
林继庸
在林继庸的努力下,会议赞许与民营企业考试测验进行内迁接洽。当天下午,资源委员会即派林继庸、庄前鼎和张季熙前往上海。越日,胡厥文调集上海机器同行公会执委会,约请林继庸等参加谈论。这次会议亦经由了激烈辩论,在胡厥文的带动下,上海机器厂颜耀秋、新中公司支秉渊、中华铁工厂王佐才、大鑫钢铁厂余名钰等几家稍具规模的企业之卖力人均表示乐意内迁,起到了很好的动员浸染。当晚,胡厥文、颜耀秋即随林继庸回南京,向政府表示相应内迁号召、共赴国难的决心,并请政府办理内迁的经费问题。起初,政府只拨给 56 万元迁移费,经企业家们力争,追加到 500 万元。此后,胡厥文等人即回上海,奔忙奉劝各厂商内迁,争取到百余家企业。
8 月 10 日,经行政院批准,成立了以资源委员会为首的监督委员会,明天将来诰日,由林继庸在上海主持会议,成立了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,由林继庸任主委,卖力组织上海工厂内迁。8 月 13 日,上海战事爆发,多少之前迟疑未定的厂商亦纷纭报名内迁。至此,工厂内迁正式拉开帷幕。
从经济角度看,上海企业不愿意内迁,是符合逻辑的。实际上,依托于西方列强租界的存在,全面抗战初期上海曾享受一段韶光的“孤岛繁荣”,装备工业也一度畸形发展,用同行公会的话说:“我同行新设之厂,为数颇多。”反不雅观当时的内地,投资环境明显恶劣得多。例如,由于湖北地方当局所谓“三宝”(石瑛、张难先、严立三)持“以农立国”之态度,当上海装备企业最初迁至武汉时,竟无法购到土地建厂,由于当地精英宁肯留着地皮栽种旧时特供皇家的洪山菜薹。
当然,由于此前上海的“一 · 二八”抗战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韶光,有些企业也是心存侥幸。例如,当林继庸苦劝上海一位大企业家内迁时,在“反复陈述了之后”,得到的回答是:“林师长西席,不要太愉快啊!
记得’一 · 二八’大战那时,我们的工厂统共歇工还不敷十天呢!
”在迁与留的决议背后,仍是经济人的理性打算与对战役形势之估计的抵牾。
进一步说,不但因此逐利为本的民营企业家,纵然是政府官员与国企管理职员,在迁与留的问题上也会迟疑未定。例如,战役全面爆发后,翁文灏任命恽震为资源委员会电业处处长,哀求把战区的发电设备尽可能拆迁到后方去,恽震遂叮嘱消磨副处长陈良辅带领机匠实行拆迁任务。然而,南京和戚墅堰的电厂,受控于宋子文,厂长陆法说“不许拆”;汉口既济水电公司当时也归宋家的培植银公司掌握,亦称“不许拆”。恽震在多年后仍讽刺这种“不许拆”的做法,“那便是准备给日本侵略军来利用了”。事实上,当资委会决定将湘潭等地的国营企业进一步内迁至云南等地时,企业内部亦有不同见地。
1938 年 2 月 23 日,王守竞派往欧洲与外商进行技能互助会谈的施伯安、费福焘致函王氏,反对将工厂迁往云南,仍力主“厂基应在交通较便之地点”,其紧张情由包括:(1)设厂于云南在质料供应上不便,“普通质料凡沪汉两地均能供给者,如厂近长江则隔日即可购到,如设在滇省,则非旬日以上不可,因之储备质料用度须特殊加重,否则不免有歇工待料之虞”;(2)设厂于云南会增加各种业务本钱,“派匠出外装机,倘其事情约需 10 日,如以长江沿岸为出发点,其来回路程或须 5 日至 8 日,如在滇省,则来回路程期非 20 日不可,川资加贵尚在其次”;(3)在云南设厂不利于市场竞争,“此中业务之竞争,其对手方完备系英德美大厂之代表为工具,其成败在于能否临机决议确定为转移,如厂在滇省,来回不易,结果全仗函电之交流,鞭长莫及”。这些建议既出于常日的经济考虑,亦基于对战役可能会很快结束的研判。
左1:王守竞,左2:Ralph Kronig,右1:I. I. Rabi。1926年,已经拿到两个硕士学位的王守竞来到了哥伦比亚大学。在这里,王守竞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组成了理论物理兴趣小组。这些年轻人后来成了美国理论物理的顶尖人物:刚博士后出站的讲师拉尔夫·克朗尼格(Ralph Kronig,美国理论物理学家),同在哥大物理系做博士论文的拉比(I. I. Rabi,因发明核磁共振法获194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),杰拉尔德·查卡洛斯(Geraid Zachairs,美国国防政策专家)。
3 月 1 日,两人在写给王守竞的信中,更明确指出“工厂地点因地利关系不能充分发展者先例甚多”,虽然“战役期间,一样平常生理,当然离战区愈远愈好”,然“一旦战事平定后,决不能抛弃战区置之不顾”,故二人自认为其主见“在眼前提出似不合生理浸染,且有吃米不知米价之识,但真理所在,对付工厂出息有莫大关系,将来恐悔之无及”,遂仍期望王守竞“俟一样平常生理变换时相机而行,决定以湘潭为大本营,俾收事半功倍之效”。王守竞回答曰:“在湘时局混乱,不迁滇无以安定民气积极事情。”实在,王守竞自己对战役会持续多久也没有把握,乃至考虑过“若一二年后时局沉着,再决定是否迁回湖南或另筹他法”。
直到 3 月 15 日,施、费两人仍在写给王守竞的信中强调: “现在将机迁滇非常方便,但此种运输仅创办时一次而已,至于往后制成之品欲运至战区以及战区中毁损之品应迁入修理者,设厂太远,诸多不便。”然而,战役的扩大化与长期化显然超出了王、施、费等人的估量,当年武汉的沦陷,使选址于长江沿岸的区位上风损失殆尽,反而证明了迁址云南的英明。1938 年 5 月,王守竞致函张乔啬,称:“厂已决定全部迁昆明,已在昆明郊野购地七百亩,且已兴工建造房屋。”此后,该厂便全力从湘潭迁往昆明。1938 年 7 月,机器厂“已全部迁昆明,下摄司已成空厂”。
因此,只管事后看来,“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”是一曲悲壮的民族赞歌,但在历史当口,迁或是留,却不是那么随意马虎决议的。自然,部分企业,尤其是可以利用租界的上海企业,纯粹是出于牟利之心,选择留下,并大发战役横财;但还有一些企业,则基于对战役形势的研判而犹疑未定。毕竟,在 1937 年 7月7日之前,中国虽自 1840 年以来屡遭外人凌辱,却从未有任何一次战役的规模如此之大、持续韶光如此之长、敌寇之残暴如此惨绝人寰,以至于不抗争到底即亡国灭种。这种生理上的缺少履历,给战役初期国民政府的工业动员增长了额外的阻力,也彰显了经济逻辑与国家安全逻辑之间的抵牾。
二、装备制造业的大西迁
抗战期间的工业内迁是一个持续韶光较长的过程,实际上已超越了战役初期的韶光范围。大体而言,内迁分为两步,首先是上海等沿海地区的企业迁到武汉,然后,随着日军进逼武汉,已经内迁的企业又和武汉本地的企业一起,进一步西迁。当然,这只是一个粗略勾勒的图景,实际环境更为繁芜。例如,一些上海企业并未迁往内地,而是迁到了喷鼻香港。再如,上海企业的大规模内迁是伴随着“八 · 一三”沪战之炮火的,但在所谓的“孤岛”期间,仍有部分企业打破日伪封锁,辗转内迁。
由于装备制造企业或一样平常所谓机器企业与军工生产关系密切,因此,在内迁的企业中,装备企业为数浩瀚。据统计,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 会曾帮忙迁出民营工厂 146 家,其机器及材料安全抵达武汉者重 14600 余吨,技能工人 2500 余名。这些厂家中,机器五金业 66 家、造船业 4 家,计装备类企业共 70 家,约占总数的 48%,数量颇可不雅观。这些企业迁到武汉后,由于日军顺长江而上展开进攻,遂又与部分武汉本地企业 一道,再迁往要地本地更深处。
与此同时,山东、山西、浙江、福建等地亦有工厂内迁。实际上,出于军事考虑,国民政府对装备、化工等企业迁居给予的补贴也最高,故装备企业在所有内迁厂矿中所占比重最大,达 40.40%。据 1942 年 3 月统计及 1967 年之改动,战时迁往各地的民营装备企业数量分别为:四川(含重庆)103 家,湖南 50 家,广西 14 家,陕 西 8 家,贵州 3 家,湖北(老河口)1 家,共计 179 家。此外,尚有武汉的 2 家企业在迁居过程中与政府失落去联系。在 179 家工厂中,原籍上海者 59 家,占 33%,原籍武汉者 96 家,占 54%。因此,内迁之装备工厂,实以上海、武汉两地之企业为主。在迁入地中,重庆收受接管的企业最多,所谓迁入四川者,险些全部聚拢于今日重庆直辖市范围内。
与大多数迁往重庆的民营企业不同,筹建中的资委会大型国营企业紧张迁往了云南等更偏僻的地区。当时,云南由地方实力派龙云主政,不在中心政府直接掌握范围内,钱昌照遂与龙云切磋将中心企业迁往云南兴建之办法,大体方法为:“中心和地方合营,中心出钱,地方着力;企业由资源委员会全权处理,地方不过问,人事全由资源委员会配置; 年终结算,利润各半分配,中心所得到的 50%,仍担保用于地方兴办工业。”这一办法得到龙云的赞许,此后又推广至广东、广西、西康、陕西、甘肃和青海等地方实力派主导省份。
对资源委员会来说,该办法的最大好处在于节制了对企业的绝对掌握权,从而使技能官僚能以专业办法进行经营管理,并且,在资委会看来,“主要国防工矿须由中心主持,否则恐毁坏统一”。但另一方面,取得地方实力派之合营,也成为中心级别国企在战时后方能顺利发展之保障。
除了搬运设备、材料外,职员转移亦为工厂内迁事情的主要组成部分。据统计,由政府帮助内迁的机器工业技工累计达 5968 人,为各业之 最。1938 年 4 月初,国民政府工矿调度处还制订了技能职员征集办法,规定凡化学、机器、电器、矿冶、土木、纺织等科大学毕业生或具有相称学识履历者,可向工矿调度处申请登记任用,工矿调度处按其资历,分为甲、乙、丙级,各给以技能员名义及生活费,派往得当的厂矿或技能机关做事。此办法一颁布,即有青年技能职员百余人申请。至 1942 年为止,此类由工矿调度处先容及叮嘱消磨的技能职员达 700 名。而据 1941 年数据,由政府分发或先容事情的技能职员中,属于装备工业者 122 人,次于化学工业之 221 人,在各业中居第二位。
此外,国统区高校的工程院系在战时不仅没有萎缩,反而有所增加,工科专科教诲亦有所扩充。 一些高校,与厂矿一样,亦迁往西部后方,其最突出者当属西南联大。与之相应的则是工科生人数的增长,如图 1–1 所示。
很明显地可以看出,1937 年之后,中国专科以上学校工科生人数有大幅攀升,这与战时需求及全体社会风气之转向皆有关系。
1938—1940年间,中国文实两类学生中,文科生比例约为 46%,包括工科在内的实科生比例则为 54%,重理轻文之格局已然形成。而在工科生中,学习机器工程者人数不少,以 1940 年为例,看当年大学工学院分系学生人数统计情形:
如图 1–2 所示,1940 年中国大学工学院学生仍以土木科为最多,但机器科紧随其后,如若将电机、航空、机电、造船亦算在内,装备工业干系科目的学生有 3630 人,比土木科学生还多。这些学生,将成为战时中国装备制造业工程师军队的有力补充。
综上,日本全面侵华战役爆发后,原来集中于东部地区的中国装备制造业,实现了一次向西部扩散的大迁移。不仅是企业,还包括人才,均涌现了西向流动。当然,中国装备制造业的大西迁并非由经济缘故原由引发,乃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反经济逻辑的。这次大西迁,是国民政府在战役初期的经济动员的一部分,或者说,这是一场经济上的计策撤退。随着大量装备企业落脚于中国西部地区,中国装备制造业真正翻开了其战时篇章。
不足为奇,第二次天下大战中,另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苏联,由于各类缘故原由,未能完成全面动员,在战役初期被德国打了个惊惶失措,丢失惨重。然而,当西部大片国土沦于德军之手的同时,苏联也开展了一场壮阔的工业东迁,将包括装备制造业在内的大量计策性工业撤至阔别战火的腹地。
1941 年 8 月 16 日,苏联政府通过了《战时经济操持》,决定将工业转移至苏联东部的乌拉尔、西西伯利亚等地区,并在这些地区加强军事生产。东迁的效果十分显著。1940 年,乌拉尔的装备制造业产值为 38 亿卢布,1942 年已增为 174 亿卢布,装备制造业在乌拉尔工业构造中所占比重亦由 1940 年的 42% 增长为 1942 年的 66%。西西伯利亚的装备制造业,在 1942 年使工业生产量较 1940 年增加了 7.9 倍,在 1943 年则增加了 11 倍。装备制造业东迁为苏联在沙场上的大反击创造了物质条件。
可以说,中苏两国装备制造业的战时大迁移,表示了大国间接抵抗的一样平常规律。
编辑:萧轶,寇淮禹
校正:薛京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