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去曾经读过一篇文章,谈的是老辈人饭桌上的仪礼,俗话叫作老规矩,里面有一段我印象极深,大意是如今大城市里很多人欢畅中西合璧,哪怕饭桌上也同归一例,本来照着西餐分食制设计的长桌,那种男女主人分坐两端照料客人的做法,也被挪移到了中式餐桌上,因此便有了八仙桌的加长版,两头两脑放置不苟言笑的官帽椅,两阁下呢则放置没有扶手的灯挂椅,文章末了,作者不失落诙谐的讲:“有人不懂这个道理,一律放官帽椅,结果大家坐起来,椅子们就会‘斗殴’”。

显然,官帽椅给人的印象确实是“不苟言笑”的。
只是不知为何管那种带扶手的靠背椅叫官帽椅,靠背椅带扶手的都能叫作扶手椅,古代扶手椅里有几类较特殊的,官帽椅即是其一,这种椅子的特点便是靠背和扶手围合出一个坐的空间,你只能从前面入座,后背贴在靠背板上,手臂搭在扶手上,这种椅子可分搭脑扶手出头或不出头的,出头的那种叫四出头官帽椅,不出头的,叫作南官帽椅。
这么想来,官帽椅便是比靠背椅多出扶手的构件,但彷佛稍加变革便是其他形制,如靠背设计的较矮一些,靠背、扶手与座面垂直,座面之上或前后腿上截之间设计栏杆装饰,那就变成了南方园林多见的放在漏窗之下的玫瑰椅。

建筑设计乌纱帽讲授片 施工管理

明式南官帽椅·定园嘉木

官帽椅实在是不像古人戴的幞头官帽,且不论更早时候的帽子,就解释代官员的那种乌纱帽,看其实物,怎么都不会和官帽椅扯上关系,倒是乌纱帽前低后高的形制,近似于官帽椅的侧面,扶手为低,椅背为高,一前一后,一低一高,才有些帽子的想象,不过,古人素热衷以吉利语为器物命名,最美满的民气抱负,莫过于金榜题名进入仕途,那么能够头戴官帽即是功成名就的标识了,这么一想,把这种扶手椅叫作官帽椅,就不是不可能了。

山西大同金代阎德源墓出土扶手椅形制

明《满洲实录》插图 戴乌纱帽的官员

我的故乡宜兴过去有条纱帽巷,听说是那条巷子出了很多做官的,到了春夏之交出太阳的时候,家家户户都会把官帽拿出来晾晒,怕它们发了霉,一条巷子一排纱帽,蔚为大不雅观,遂有其名。
最初我以为那是村落夫原创,后来去的地方多了,才晓得很多地方竟也有纱帽巷,诸如宁波的纱帽巷,旧名纱帽地,亦称海神庙后,听说是清康熙年间,武官张宗瀚建宅于此,其宅高低错落,形似纱帽,遂呼为纱帽巷。
诸如南京的纱帽巷、小纱帽巷,其名的由来,恐怕和宁波那个纱帽巷皆有类似处,再设想我故乡的那条纱帽巷,晒帽的想象,也不如高低错落的仕官建宅,来得更符合古人考量。
既然高低错落的建筑,都能和官帽建立起合理的联系,那么官帽椅的命名彷佛也极妥善了。

官帽椅的美学,大概是建立在靠背椅审美上的某种升格,之前我欢畅靠背椅,因其靠背板曲线的起伏变革,每每兼顾家具的实用和审美。
而在官帽椅上,靠背板的曲线和后腿上截、搭脑、扶手、联帮棍、鹅脖共同围合起一个半开放的空间,在靠背椅上可见的明式家具的夷易中见变革,到了官帽椅上,则有了更繁芜却丝毫不见噜苏的美学升级。
官帽椅靠背和扶手的前后高低错落,与起伏其上的各种曲线变革,合营硬木材质的独特光荣,营造出了明式家具最富魅力的静穆凝重之感。
如果把这些曲线抽离出来,你会惊异的创造,椅子的线条又很像中国书法,书法的美感在于线条的力度、动势和布局,北宋苏轼说的书法必有“神、气、骨、肉、血”,彷佛每一种都能让人从书法的立体感、空间感,遐想到我们坐着的一把简大略单的官帽椅。
更有趣的是,官帽椅把美的变革寓于各种细节的设计和工艺中,以至于这些噜苏细节构建的整体如此平衡,竟让不雅观者不知不觉忽略了它们微不雅观的奥妙,马科斯·弗拉克斯在评价一把南官帽椅的时候,不失落蕴藉地说:“某种设计的匠心独运显而易见,但在其他时候,创新的奇妙和均衡使之隐而不显,我们只是欣赏整体的效果,却没有理解各种的奥妙。

书法里隐蔽的那种和家具勾连起来的美学,哪怕是俗凡人说口语的时候,都有相通的道理。
李渔说我们平常人说话,实在说好说坏,也有讲究,说话说得好的,讲究高低抑扬,什么地方该高该亢扬,什么地方要低要压抑,也和唱曲一样,皆分虚实主客,主句主字要说得高,客句客字要变压抑,譬如叫人取茶拿酒,平凡人说:“取茶来!
拿酒来!
”茶和酒是正,取和拿是客,一长一短,一抑一扬,说话才有腔调。

唐代颜真卿祭侄文稿

这种变革的哲学,在诗词、书法、绘画上都是同理,以是,你去看一把官帽椅,就会有一样的遐想。
古人评估人的美感,或委婉或阳刚,或凄美或哀怨,都归结为“态势”,怀孕形有神态,有静势有动势,书法上有线条的变革,力度的变革,进而形成各种态势,椅子的直线或曲线构成的空间感,也寓变革于态势,这是你为何以为玫瑰椅更富女性的典雅婉约,而一把官帽椅则更易叫人以为端庄肃穆,即或在官帽椅的变革里,曲线的灵动也造就了不同的气质,诸如南官帽较之四出头官帽,更易叫人觉察到奇妙的文气。
四出头的肃穆秩序之感,在变革为南官帽的同时,更显得收敛。
一旦官帽椅的搭脑和扶手向外舒张,便给人肃穆大气的觉得,反之倘若搭脑和扶手的扫尾曲线内收,便呈现温婉端庄的味道。

当然,椅子的设计也和人一样,不苟言笑是美,不拘一格也是美,只是剑走偏锋是需冒风险的。
像是官帽椅,我见过一些当代变更的设计,有时美,有时丢脸,不由叫人想到北宋的米芾,这位大书法家举止怪异,不拘形迹,总爱穿着模拟唐人的奇装异服,头上还戴着一顶古怪的高帽,米芾出门,坐进肩舆里,帽子太高,碍着轿顶,怎么办?奇怪的艺术家才不可能把帽子拿掉呢,而是叫人把轿顶掀掉,这样,米芾便坐着无顶的肩舆,高帽子露在肩舆表面,行人看了,无不窃笑,米芾却毫无不在乎,难怪后来米芾在扬州,参加苏轼组织的饭局,大家吃得正愉快,米芾溘然从座位上站起来,说众人都说我米芾癫狂,本日我要请教子瞻你怎么看,苏轼看了看众人,又看了看米芾,只说了三字:“吾从众”,坐客皆笑。
在我看来,出头或不出头,叛逆或从众,也可以是官帽椅的哲学,只是这种哲学放到审美这件事上,无非是“变中求美,美中求变”八字而已。

明式四出头官帽椅·定园嘉木

过年的时候,我和几个朋友在乡下老宅饮酒,一张八仙桌,几张官帽椅,大家五男一女围坐在一起,好菜好酒奉养着。
饭桌上,几杯酒下肚,大家都不避讳中年人的油腻,化身体子手,口沫横飞地做些微醺后都干得出来的油腻事,个中有个人大概醉意最甚,总是对着唯一在座的女士劝酒,另一个朋友向来不苟言笑,发明荤段子这种事,平常也没他的份,于是酒客们纷纭推搡着他英雄救美,那位诚笃人脸涨得通红,想要为美女解难,又不好意思,于是那个劝酒的醉汉就举杯冲着诚笃人大笑:“无论出不出头,你都不苟言笑。
”本日想到这件事情,溘然以为这几个字,很是贴合官帽椅,于是借来做了标题。

你说巧是不巧。

拍照:曹云飞、利维